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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诗人吴望尧晚年多病,几近失明。很久没有通讯,只知他远在中美洲,等到他客终他乡的噩耗辗转传来,虽为新闻,却已非近事了。我的难过就像隐隐的内伤,难以指认确在何处;尽管疼痛没有焦点,却牵连到半个世纪的回忆。

  故事虽已结束,但怎开始的,竟记不起了。只记得1954年蓝星诗社成立之初,创社的五位诗人并不包括望尧,所以他的出现当在蓉子之后,而稍早于黄用。等到我在1956年9月结婚的时候,他已经是来厦门街按我家门铃最频的常客,远较夏菁、黄用为频,更不提创世纪那些豪杰了。

  我这一生从未入党,对于组社结派也无兴趣。当年参加共组蓝星,是因为钟鼎文、覃子豪两位前辈忘年枉顾,连袂相邀,令我有些受宠若惊。但他们毕竟长我15、16岁,可以结成文友,却不便腻成诗弟诗兄。真正常泡在一起高谈阔论、褒眨人物的,是四个人:其中夏菁长我三岁,望尧和黄用各小我四岁到八岁,可以算是同辈。黄用年纪最轻,反而知性最强,擅于理论分析,评人最苛,来我家最大的兴趣在坐而论道,而对世事的繁复不太关心。夏菁年纪最长,性情最宽厚,即使论到"文敌",也只轻描淡写,谈笑用兵,从未见他剑拔弩张。他另有入世的一面,不会只顾跟我谈诗而冷落了我的家人,疏忽了我的新娘,可说是理想的客人。望尧在谈诗之外,更乐于融入我的家庭,跟我们夫妻玩在一起。他在台湾似乎没有家庭,可以确定的是只有一个哥哥,叫吴望汲,乃国大代表之类。我们很少追问他的身家,只知道他曾在淡江英专肄业,而他也很少自述家世。

  无羁无绊,这一个单身汉,又是任侠善感的性情中人,喜欢常来我家,而且不一定唯诗可谈,所以很自然就成了玩伴,不但点子多多,而且往往夜深才散。望尧的诗有其阳刚雄奇的一面,与我同一类型的风格可以呼应。两人有不少同好,从观星到闹鬼到欣赏古典音乐,我们都能共享;吾妻我存也纵而容之,顾而乐之,参而加之,留下了不少同乐的回忆。

  当时台北的夜空,大气尚未污染,光害也还不剧,星象有时历历可见。我们不一定要去开旷的河堤上才能观星,就算厦门街的巷子里,也可以在冬夜仰望猎户星座,像天启神谕一般,那 壮阔而璀璨,堂堂自东南方升起。望尧总是兴致勃勃,一手电筒,一手星图,不断俯仰参照,求识天颜,神游乎光年之外。两个星迷就这 夜复一夜,共游于宇宙之大,光程之远,忘情于天文学与神话之虚实绸缪。那段时间,我们写太空幻境的诗因此也就不少。1957年8月,我的《羿射九日》一诗在《中央副刊》发表,有"拉开乌号的神弓,搭一枝棋卫的劲矢"之句。望尧当天从南部赶回台北,特别为之买了一把黑漆的长弓来送我,令我深感知己的知音。

  另一同好便是鬼神的灵异世界。我们常在夜深述说或编造鬼故事来互相惊吓。有时会忽然关掉电灯,用电筒由下照上,露出明暗易位的一脸狰狞。我们夫妻本来不看日本电影,却在望尧的劝诱之下去看了《四谷怪谭》、《独立愚联队》,当然还有《宫本武藏》。有一次我们上街,望尧昂昂然独步于前,我走中间,我存则落单拖在最后。事后我存抗议,望尧却说:"日本片里的武士都是这样的。"

  望尧酷嗜古典音乐,入迷之深胜过我们夫妻,尤其听到高潮入神,总会情不自已,做出打拍子应节的手势,一面闭目忘我,随着曲调陶然地哼哼唧唧。受到他的感染,我们更加兴奋。他的记性很好,即使不听乐曲,也会大段哼出李斯特的《匈牙利狂想曲》或是贝多芬的《皇帝钢琴协奏曲》。我则不甘示弱,也会哼出林姆斯基.科萨柯夫的《天方夜谭》来较量。

  望尧乃浙江东阳人,该是初唐诗人骆宾王的同乡。当年蓝星这"四人帮"的少年游,正醉心于西方的缪思,并未认真追究彼此的籍贯。其实夏菁与望尧都是浙江人,我和黄用都是闽南人,原则上均为南方人,也许可以另组闽浙诗派了。四人之中,黄用最高,依次递降是夏菁、望尧和我。望尧剪小平头,额宽颔窄,嘴比较小,闭紧时爱鼓起下唇。脸色经常灰沉,两颊有些瘦削,皮肤较粗如橘面。发声近于男中低音,鼻音与喉音较浓。他的表情以阴郁为基调,但在兴头上也会意气风发,一时豪放,浪漫到不行。

  有一次一连好多天他未来我家,我们不放心,辗转打电话找到他。果然有了意外。他租屋独居,生活不守常规,某次深夜回去,进不了门,便攀竹篱入内,不料跨越失手,被一根竹尖狠狠戳进胁下。我们立刻赶去探伤,见他果然纱布吊臂又裹胁,状若伤兵。不过又发现他非但没有沮丧自怜,反而引以为傲,髣t做了一次落难英雄,我们也就释然,苦笑以对了。

我和望尧尽管相交莫逆,但是来往的场景多在厦门街我家。至于他的日子平常是怎 过的,跟哥哥的关系又是如何,我们并不清楚,只觉得这位朋友向往的虽是武士气概,真正过的却是吉普赛生活。有一点却可断定: